帝王入赘(全文完) 我说亲……
时光东逝, 日夜更叠。皇城内依旧车水马龙,繁华如初。
不,远比商世承在位时更为繁华, 歌舞升平, 一片太平盛世之象。谢沈舟登基之后,夙兴夜寐,几乎一心扑在朝政之上。
都城的街头巷尾, 处处都是百姓们的欢声笑语。曾经破旧的房屋被修缮一新, 街道也被拓宽整平,两旁店铺林立,酒肆茶楼里坐满了谈天说地的百姓。
皇城最热闹的茶楼里,说书先生正讲着陛下以一当十, 于青州城外斩落商羽, 收拢中原十州郡的故事。
听到入迷处,众人不禁拍手叫好:“陛下英明神武,心系百姓,大雍有此明君,实乃我等之福啊。”
有人赞同道:“咱们这位陛下,可真是难得的圣君呐!自从陛下登基, 日子是越过越好了。”
“是啊, 是啊,以前税赋重得压得人喘不过气, 现在可轻松多了,还能有馀钱给家里孩子添件新衣裳。”
众人你一言我一语, 对这位新君的赞颂不绝于耳。
倏然,有稚童瞪着圆溜溜的眼睛,奶声奶气道:“既然陛下这么厉害, 为何没有小娘子喜欢他?皇后娘娘在哪?”
众人一时没了声音。陛下登基五年,正是而立之年,却迟迟未曾传出立后的消息。
别说是立后,据说那后宫中空空如也,就连扫撒宫女都无活可做,整日无所事事地躲懒。
那说书先生笑眯眯地抚了抚须髯:“据说陛下有过一段情缘。咱们陛下情深义重,或否在等那位,也未可知啊。”
人群中议论纷纷,“竟有人教陛下苦等。”
有人艳羡不已:“那般俊逸英武的陛下,若能得他青眼,我这辈子死也值了。”
也有人不相信,连连摇头,“这你们也信,肯定是瞎编的!”
那孩童好奇道:“先生,陛下心悦的是哪位小娘子呀?”
“这个嘛……”说书先生摇着羽扇,笑而不语。
……
景阳宫宣室殿内,几位大臣坐在谢沈舟赐的软椅上,却颇有些坐立难安,止不住擦着额角薄汗。
实在是今日朝堂上,又有不少大臣联名上书,只为请奏同一件事——立后。
这位年轻的天子当朝并未说什么,甚至还笑着颔首,表示自己会认真考虑此事。但刚下了朝,几位肱骨近臣便被大太监拦在了宣政殿外,只说陛下召见。
谢沈舟只瞥了一眼他们,便叫太监赐座,而后埋头处理起奏章。一个时辰过去,他似乎并未想起,殿内还坐着数人。
秦惊墨悠然自得地坐着,内心却早就把左相乌素怀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。乌素怀年过半百,历经三朝,是个传统的老古板,想也知晓,联合上奏定然是他主导的。
这样下去不是法子。秦惊墨轻咳了声,挪了挪身子,身上衣衫布料摩擦声在静谧的殿中格外刺耳。
谢沈舟批阅奏折的手一顿。而后他终于掀起眼皮,那双深邃的黑眸无声扫过众臣。
最终定格在秦惊墨脸上,他嗓音沈稳:“爱卿,坐着不舒服的话,朕准你站着?”
秦惊墨皮笑肉不笑:“谢陛下体恤,臣就不必了。”
乌素怀突然起身,伏跪在地上:“陛下,此次联合上奏,实乃臣谋划组织。”
闻言,谢沈舟面色平静,只示意小太监将他扶起:“爱卿不必行此大礼,起来说话罢。”
乌素怀却长跪不起,又叩首,一脸诚恳地劝诫道:“陛下,立后一事,实乃国本。国不可一日无后,这不仅关乎皇室血脉传承,更关乎天下臣民的期许与社稷的安稳啊。陛下登基已五年,至今后宫空虚,实在是于礼不合,于国不利。”
谢沈舟神色不虞,慢慢转了下茶盏,叹息道:“乌素怀,这些话,每一年你都要同朕说一次,朕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。”
提到这个,乌素怀须髯抖了抖,颇有些不快:“陛下既然知晓,就不该每一年都用提上日程来搪塞老臣。”
若是换作商世承,有臣子敢这样以下犯上,定会被诛九族。不过谢沈舟继位以来,广纳百谏,从未发生过有臣子不明不白被赐死的现象。
因此乌素怀才敢直言不讳。
但今日,这位帝王却格外沈默。他只摩挲着腰间那枚青碧玉佩,眸色沈黑,暗藏汹涌。
乌素怀心中一沈,知晓立后之事便是谢沈舟的死穴。但他身为人臣,即便惹陛下不喜,他也要进言。
一时间,君臣僵持不下。
礼部尚书眼珠转了转,觉得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。他打圆场道:“陛下,乌相所言不无道理。若陛下实在无意立后,那也不妨选一两个合心意的女子侍候在侧。陛下至今未诞下龙嗣,长此以往,恐百姓心中不安,天下悠悠众口难平啊。”
闻言,秦惊墨笑意僵住,心里有些无语。陛下连女子都不肯碰,这家夥还敢想什么龙嗣。
谢沈舟靠在椅背上,双手交叠,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玉佩,唇角笑意散漫:“朕若死了,就让皇叔的孩子继承好了,这有何可担忧的。”
此话一出,乌素怀顿时气血上涌,脸上一阵白一阵红,他扑通一声再次跪地,声音颤抖,带着几分痛心疾首:“陛下,万万不可如此戏言!皇室传承,关乎正统,关乎天下万民的福祉,陛下此举,实在是让老臣惶恐不安呐!”
看着跪地不起的乌素怀,谢沈舟眼中闪过丝不易察觉的无奈,他摆了摆手,温声道:“爱卿快快请起,朕不过是一时玩笑话,莫要当真。只是……”
他本欲用什么“无心后宫之事”搪塞,话到嘴边,却蓦地悠悠然开口:“皇后之位,朕心有所属,还请爱卿静候。”
乌素怀稍楞,而后与礼部尚书对视一眼,试探般问道:“可是……容氏女?”
陛下与明月县主的风月之事,乌素怀也稍有耳闻。只是陛下登基不久,明月县主便云游四方去了,从未在宫中现身过。因而他也不过当一桩佚闻,听罢并未放在心上。
怎料谢沈舟点头,毫不避讳承认了:“爱卿既知,不如设法,帮帮朕?”他似笑非笑,不知是认真还是玩笑。
乌素怀一时拿不准:“这……”
大太监王福在外尖声道:“陛下,隋阳郡主已至殿外。”
握着玉佩的手一紧,谢沈舟眼底笑意闪过:“快宣。”
肉眼可见的,平素沈稳淡然的帝王急切起来,他先是旁若无人地整理了头冠,又破天荒掏出铜镜左右照了照。
瞧得一众臣子目瞪口呆。谢沈舟这才停下动作,好整以暇道:“楞着做甚?等朕请你们走?”
众臣这才回神,一阵手忙脚乱地相继退下。
可真够狠心的。整整五年,她一次都未曾回来瞧瞧自己。玉佩在他掌心渐渐温热,犹如容栀颈间体温。
不碍事,他想。当初是他允诺给她自由,他便等得起。唇畔笑意渐浓,那双沈邃的桃花眼重又柔和起来。
谢沈舟捏着那枚玉佩,握紧。
但很快,他的笑意便荡然无存。因为前来觐见的,只有商九思同谢怀瑾。
谢沈舟尚不死心,又擡眼越过二人向殿外望去。须臾,他一张脸终于完全沈黑,周身气压都低了不少。
商九思尴尬地笑了笑:“皇兄,虽然嫂嫂未同我们一起前来,你也别臭着张脸嘛……怪瘆人的。”
谢沈舟阴沈着脸,毫不客气:“她不来,你来做甚?”
“五年未见,我怕皇兄想我呀。”
谢沈舟扯唇笑了笑,眼底如积雪冷寂:“你多虑了,现在可以走了。”说罢,他就要擡手示意王福送客。
商九思见他是真的不太高兴,也不敢再逗弄他了,连忙道:“哎呀,皇兄,亏你悬镜阁暗探众多,你竟不知晓嫂嫂也回来了。”
谢沈舟一楞。今日他为立后之事忙得脚不沾地,哪有时间听密探禀报。他脸色稍霁,却又听商九思含含糊糊道:
“只是……只是嫂嫂说离家多年,心中挂念着国公,便在沂州与我们分道扬镳了。”谢沈舟登记后不久,便下旨加封容穆为镇国公。
“商九思,”谢沈舟盯着她,意味深长地笑了。若不是商九思玩心重,又怎会缠着容栀去这去那,叫她抽不开身。
商九思浑然不知:“嗯?”
就听谢沈舟咬牙切齿,一字一顿道:“带着你的赏赐,滚回你的封地。”
宣室殿很快重又恢覆了寂静。谢沈舟深吸了几口气,颇有些茫然地揉着眉心。
“王福。”片刻后,他唤道。
“奴才在。”王福立刻堆起笑容,伸手想替他将冷茶换掉。
谢沈舟却打住了他,拿起茶盏就着冷茶就喝。他蹙眉,一时有些无措:“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?惹得她不喜了?”
只有涉及明月县主时,陛下才会长吁短叹,以“我”自称。王福打起了十二分精神,说道:“依奴才看,陛下并未做错什么。”
除开每日必听密探禀报,每月雷打不动一封书信,以及某几日陛下会把自己关在含章殿闭门不出大作书画之外,实在并无任何关于明月县主的举动。
谢沈舟愈发迷茫起来:“那她为何不肯见朕?”
王福思忖一瞬,笑道:“陛下说笑了,县主自然也想见您,或许真如隋阳郡主所言,探望完国公便来见您了。”
他是太着急了。谢沈舟想了想,终究无奈道:“朕且再等等。”
可惜谢沈舟等来的却不是容栀,而是他派去沂州的密探。
那密探飞奔进来,就连忙禀道:“陛下,大事不好了。有消息传出,明月县主归乡几日,国公府说亲的媒人络绎不绝!”
“哐当——”谢沈舟手一顿,茶盏打翻在地。
他哪还有方才的从容冷静,一张脸霎时黑云密布,冷声道:“王福,即刻备马!朕要去沂州。”
……
而容栀浑然不觉,一边听着明和药铺各掌柜汇报经营情况,一边给廊下的栀子浇水。
麦冬道:“秦老夫人在宴席上提到您为她治疗火疮,那款愈疤膏销量大增,供不应求。”
流苏道:“沂州郊外培植的药材已投入售卖,过不了多久,部分药材价格应当会下降不少。”
皇城分部的掌柜喜上眉梢:“因着陛下亲笔题字,药铺这月人流比上月多上数倍。”
容栀浇水的手微顿。题字?她有些意外,这倒是没听谢沈舟在书信里提起过。
就在这时,流云小跑着走进,朝容栀挤眉弄眼地暗示道:“县主,有贵客在花厅等您。”
容栀一楞,如水平静的眼眸里有闪过丝疑惑。而后她放下水壶,微微失笑。
贵客登门,还能是谁。
她才步入花厅,便瞧见一身玄衣的男子负手而立,背对着她,她瞧不见他面上表情。
但那玄衣上深一块浅一块,显然是谢沈舟昼夜不停地往沂州赶,被露水粘湿也未曾察觉。
容栀眨了眨眼,疑惑不减:“不是说好,你不来找我的么。”当初她与谢沈舟约定,她云游四方,若是得空,便进宫去见他。但他不许四处找自己。
谢沈舟静默须臾,才幽幽转过身来。那双眼眸暗沈如深潭,紧缩的瞳仁中翻涌着铺天盖地的浓烈情绪。
他目光犹如实质,晦暗不明,牢牢锁在她的身上,一步步逼近。
容栀愈发困惑,刚想问发生了何事——刹那间,谢沈舟猛地伸出手,如铁钳般擒住她的手腕,力度不算大,但他体温偏高,灼得她腕间一烫。
谢沈舟用力一拉,裹挟着不容抗拒的力量,带着她就狠狠往墙上压去。
在后背要撞上墙壁时,谢沈舟伸手隔在了她与墙壁中间,免得她吃痛。熟悉的朱栾香扑面而来,带着奔波后的疲惫与男子独有的气息,将容栀紧紧包裹。
谢沈舟薄唇紧抿,极力抑制内心翻滚的醋意,可紧绷的声线还是出卖了他。
他死死扣住她的手腕,质问道:“阿月想嫁给谁?”
眼前之人甚是失态,与她在市井坊巷中听闻的,那位英明神武的年轻天子判若两人。
容栀先是一楞,紧接着骤然明了他失控的缘由,也懂得他为何会失约,千里奔袭来找自己。
她忍不住弯了眼,面上多了几分浅淡的笑。心中既觉得他这般吃味的模样颇为新鲜,又隐隐有些心酸。
这些年来,他总是这般,小心翼翼,患得患失。生怕她离他而去。
“我以为当了天子,你会更加内敛沈稳,喜怒不形于色。”
容栀擡眸,轻轻抚上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颊。过去的五年,加上那三年……她却依旧熟悉如初,仿若从未离开过他。
指尖在那胡茬流连,她笑了:“还是如从前那般,一点未变。”
那笑浅淡,却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梦里。对着容栀,他实在生不起气来;“未过门的夫人都要没了,我怎么冷静得下来?”
容栀擡手,拉着他唇角就强行勾出个笑。她解释道:“那些来说亲的人,我一个都没见。”
谢沈舟面色和缓不少,须臾,无奈地叹了口气。她既这般说,他就信。阿月所言,他从不质疑真假。
他正欲放开她,容栀眼底的笑却倏然放大。她灵巧地往下弯腰,一扭身便轻松挣脱了谢沈舟原本有力的束缚。
还未等谢沈舟反应过来,容栀双手猛地发力,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,将谢沈舟反推到墙壁之上。
她的动作干脆利落,谢沈舟不察之间便楞在原地,眼中满是错愕。
容栀双手撑在谢沈舟身侧,将他困在自己与墙壁之间,脸上笑容狭促。
“可是谢沈舟……你可知晓,我拒绝说亲的理由是什么。”她拖长了尾音,带着十足的诱哄,像是在故意撩拨着他的情绪。
他呼吸有些乱,情不自禁滚了滚喉结:“什么?”
容栀眨了眨眼,一副苦恼的模样:“我说,”她缓缓凑近,唇畔气息温热,若有似无喷洒在谢沈舟耳际。
“我已经有说亲的对象了,是跟你。”
谢沈舟身形一滞,脸上的错愕更甚。像是被这句话击中了某个柔软的角落,脑内都有短暂空白。
见他呆住,容栀扯了扯他的手臂,笑意不减:“怎么?不许?”
他盯着她,蓦然痴眷又无奈地低低笑起来。仿若乌云褪去,眼底波光晃动,柔软温顺。
那笑容从唇角一直绽放到眼底,连带着那双深邃的桃花眼都弯成了好看的弧度。
他嗓音又低又软,柔得几乎要将她溺毙:“自然可以。这样的理由,我恨不得全大雍,对你有非分之想的男子都听听。”
院落外,海棠树重又聚满花苞,于无声处静默地盛开,一室芬芳。
他握住她的手,眸中笑意融融,一如当初。他垂眸看着她,良久,轻声道:“阿月,我想娶你。”
他听见自己胸腔内,心脏跳动的声音。谋夺皇位时他不紧张,召见百官时他不紧张,可此时他却手都有些抖,如毛头小子一般。
“你愿意嫁给我么?”他说得很慢:“无关乎皇权丶利益,只是很简单的,我和你。”
在来之前,谢沈舟未曾想过今日会求娶她。因为他还不确定她做好了要与他共度一生的准备。但这样的场景,已经在他脑中预演过无数次。他不过是很自然的,说出想说的话。
容栀思忖片刻,无声笑了:“嫁与你,做皇后?”
谢沈舟点头,心里有些没底。
她想了一会:“可是我讨厌幽幽宫墙。”
谢沈舟立刻答道:“宫内被我重新修缮过,是你喜欢的布局。”
“可是药铺有许多事务,皇后也有许多事务,我会很累。”
“不用处理,我会帮你安排好一切。”
“唔……”容栀蹙着眉,又认真想了许久,“可是阿爹只有我一个女儿,我若入皇家玉牒,容氏就再无后人了。”
谢沈舟微怔。他考虑到了所有,却唯独没想到这点。
纵然错愕,他却依旧不假思索地应允:“阿月,给我点时间,我会给你个满意的答覆。”
……
得知这一消息时,商九思惊地把刚进嘴的糕饼都吐了出来:“呸,呸呸,什么?!你拒绝了皇兄的求娶?”
容栀摇头:“不是拒绝,是我还没想清楚。”
“你还有什么想不清楚的,”商九思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,恨不得敲开容栀的脑袋,瞧瞧里面装的是什么,“天底下哪里还有比皇兄更好的郎君?你要什么,他就给你什么。就连自由他都给你了。你可知身为帝王,能为你低头有多么难得?”
容栀还未来得及回答,倏然几个宫内打扮的人小跑进来,为首的王福大惊失色道:
“县主。陛下今日上朝时突然晕倒过去,醒来后就什么也瞧不见了,似乎是眼疾覆发了。”
容栀瞬间站了起来,“什么?怎么会。”道长明明说过,服用解药后永久不会再覆发的。
“老奴也不知,县主,您还是快去看看罢。殿下把自己关在含章殿,除了两位近臣,谁也不许进去。”
来不及多想,她抓起披风就往外冲:“有劳公公带我进宫。”
含章殿内大门紧闭,一片昏黑,只有几盏蜡烛闪着幽幽微光。
谢沈舟还有些犹疑,擡眸瞥向立在黑暗中的人:“你这招数可行么”
秦惊墨脸上笑意松快,一副尽在掌握的模样:“陛下,为今之计,也只有逼一逼县主。”
他有理有据:“县主是个淡漠的性子,一直犹豫不定也不是法子,得让她意识到,您对她有多重要。”
乌素怀抖了抖须髯,似乎还不相信这是真的:“所以,老臣也要演这出戏?”他堂堂三朝老臣,竟要与陛下联手诓骗一个小娘子家。
谢沈舟擡眸,神色覆杂地瞥了他一眼。似乎在说,朕都豁出去了,你还有什么不满?
乌素怀一噎,只得接受。
殿门被人急切地从外推开,光线霎时间照进来。谢沈舟强忍住不适,躺在榻上一动不动。
容栀几乎是扑到榻前,满脸焦急:“谢沈舟!你如何了?”
“阿月。”诓骗她,他心里此刻已经有些后悔。可事已至此,他只能顺水推舟装下去。
谢沈舟半眯着眼,准确无误找到容栀的肩窝,低头便将下巴埋了进去。
“他们都不要我了。他们说,我眼睛瞧不见,还娶不到皇后,要废了我另立新帝。”
容栀凝眸,冷冷瞥向暗处:“谁敢?”
秦惊墨默默飘出,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:“是真的,县主。今日朝堂上,众臣又用立后威胁陛下。若再不立后,便要群起攻之。”
容栀半拥着谢沈舟,眸中有情绪闪过,却很快消逝,教人瞧不出她在想什么。
见她缄默,乌素怀抚了抚须髯,不屑地冷哼:“陛下还说什么与县主两情相悦。依老夫看,县主根本瞧不上陛下。”
“阿月……”谢沈舟肩膀颤抖着,真真脆弱极了。
容栀皱眉便斥道:“胡说!我愿意嫁给他。你去告诉众臣,陛下已决意立后。”倏然当着旁人这般说,她耳根微微发烫,却依旧强装镇定地补充道:“立我为后。”
谢沈舟唇畔的笑快要压不住,连忙把头埋得更低:“阿月的意思,便是朕的意思。”
乌素怀拂袖,愤愤道:“既然如此,那陛下便尽快下旨罢。”
待两人退下,容栀才展开眉头。她神色淡淡,推了推谢沈舟:“好玩么?别装了。”
谢沈舟倒没太惊讶,只擡头闷闷道:“阿月,你发现了。”
她哭笑不得,倒不觉恼怒:“我行医无数,若是连你装病都瞧不出来,那我可以从此退出医坛了。”
“你不生气?”他有些忐忑,错开她的视线。今日之举实在蠢笨,可他也想不到更好的法子。
他怕容栀反悔,于是找了两个证人,又从她口中套出,愿意嫁他为后这句话。
“谢沈舟,”容栀摇了摇头,温声道:“我仔细想了想,若我是你,恐怕早就失去耐心了。”少时的十年,而后分开那三年,她又教他生生等了五年。
商九思说得对,她想不出还有谁,能如此纵容她,爱护她。
谢沈舟眼中终于有了点笑意,可他想的却是另一件事:“阿月,你那日的顾虑,我想到了个法子。”
“?”
他一字一顿,缓缓道:“我入赘国公府,你上皇家玉牒,我们各论各的,如何?”
容栀虽觉得离经叛道,却也还能接受,左右,这个提议确实不错。
但方才还帮腔的乌素怀,却在听到后险些晕厥过去。
“陛下!”乌素怀觉得这短短几日,他受得冲击实在太大,“您不是在跟老臣说笑罢?您入赘国公府?”
谢沈舟端坐在龙椅上,闻言眼皮都未动,只轻点了下头,以示乌素怀确实没听岔。
“闻所未闻,见所未见!”乌素怀激动地挥舞着手臂,来回踱步。
谢沈舟淡然一笑,不咸不淡地说道:“那朕就开这先例又何妨。”
“不行,恕老臣不能答允。这是关乎江山社稷的大事。”乌素怀止不住摇头,是真觉得此事荒唐至极。
谢沈舟撑着下巴,直直地盯着跪地的乌素怀,而后意味不明地笑了:“朕一生无后,无子无嗣,还是朕入赘国公府。乌素怀,你替朕选一个。”
“陛下,臣只问您一句。”乌素怀缓缓擡头,满脸不解:“天下女子如此之多,就非得是那明月县主?”
谢沈舟静默须臾,“是,”提到容栀,他眼底柔和起来。即便面对乌素怀,他也毫不避讳,直截了当地摊牌道:
“朕这一生,只为她而来。”
“不行。即便如此,臣也不能答应。”乌素怀咬了咬牙。
谢沈舟也不逼他,只点点头:“不急,朕给你时间,你慢慢想。”
“臣告退。”乌素怀无奈叩首,一步一顿地往外走。
望着他背影渐渐远了,谢沈舟抽出一直压在书案下的红纸,“秦惊墨,朕拟订了一份礼单,你娶过亲,你有经验,且替朕看看,有哪里缺的需要添置的,尽管提出来。”
礼部置办宫内婚宴便好,至于送去国公府的,他要亲自操办。
秦惊墨接过,许久才看完全,越看,他越觉得从前见识短浅了。
陛下这礼单,是把他的私库全都搬空了罢。
半晌,秦惊墨才恍恍惚惚开口:“陛下,微臣觉得,您不如直接把私库钥匙给县主得了。”
谢沈舟冷冷瞥他一眼,否决:“俗气。”
长钦也伸长了脖子,去看礼单上密密麻麻的聘礼。倏然谢沈舟开口,难得打趣起来:“赵紫棠,朕下月便会完婚,你可是要准备份大礼。”
长钦挑眉:“陛下就这么肯定,左相会答允?”
……
一月后的某个良辰吉日,黄昏时分,谢沈舟的车架浩浩荡荡抵达了国公府。
本以为谢沈舟此次前来,是要亲自下旨接容栀入宫的容穆,在瞥见国公府门口那一眼望不到头的车队时,只觉一个头比两个大。
“胡闹,简直是胡闹。”
花厅的聘礼依旧堆积如山丶快要摆不下。
还没等他从这震撼中缓过神来,又听闻谢沈舟今日带来合婚庚帖竟是要入赘。惊得容穆手中的茶盏“哐当”一声掉落在地,茶水溅湿了他的衣摆。
“这成何体统!”容穆也瞪圆了眼,当下便以为是容栀的主意。他厉声道:“阿月,此事你太不像话了。”
阿爹这般反应,容栀并不意外。甚至心里有些庆幸,倒比她预料还要冷静。
确实是惊世骇俗了些,容穆一时无法接受也是正常,她宽慰道:“阿爹,谢沈舟能提出此般主意,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。你莫忧心。”
谢沈舟今日并未穿龙袍,而是选了件暗红交领锦袍,整个人稳重矜贵。他行了一礼,恭敬道:“岳父,此事是沈舟主动提出,并非阿月的意思。”
他的声音沈稳,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,坦然道:“我心意已决,皇室那边也已同意。”
容穆一时还是无法接受。他容氏族谱,何德何能让皇帝也上去。“陛下,这也太……”
他还欲劝诫,一道爽朗的笑声从门口传来。“哈哈哈,镇国公何必如此大惊小怪。”
来人正是茂王,他迈着大步走进花厅,脸上挂着一贯的玩世不恭,“这小子能入赘你们国公府,那可是你们的荣幸!”
茂王一边说着,一边走到容穆身边,拍了拍他的肩膀,“入赘之事只有我们几人知晓,放心,民间不会有任何传言。”
容穆狠狠地瞪了茂王一眼,没好气地说:“王爷!您不劝着点,还跟着瞎起哄!”
茂王笑笑,不置可否。目光越过容穆,定在容栀身上。他只上下打量了一眼,心中满意得不得了。
这小子眼光不错。他一瞧就知容栀是个聪慧的,容貌也生得舒服,配阿醉倒是正合适。
他掏出一叠地契,不由分说塞到容栀手里:“来,拿着,这是叔父给你的一点彩头,不算做聘礼。”
容栀被强行塞了一手地契,喉头一噎。她心中暗自腹诽,又想起从前收到的那一箱地契。
不愧是叔侄二人,送礼的品味都如出一辙。
容栀清浅一笑,倒也不推辞,只行礼谢过。
茂王笑意更甚,将红纸递了过去:“这是陛下的庚帖。”
容穆本还在犹豫,可这天子庚帖都递到了眼前,他若不接,岂不是大不敬之罪。
容穆顿了顿,终究颤抖着手接下。
谢沈舟微微颔首,再次认真道:“镇国公,我对阿月的心意,天地可表。我愿以入赘之礼,从此爱护她,敬重她。”
“等,等等。老夫还未到,怎的就要交换完了。”乌素怀气喘吁吁地扶着玉带,穿过回廊。
朝谢沈舟行了君臣之礼,乌素怀目光瞥向容栀时,老脸一红,有些不大自然。
实在是想起不久前,为了陛下的婚事,联手诓骗容栀。
倒是容栀落落大方,颔首笑了笑。
他拿出卷轴:“这是老夫拟订的条款,还请陛下与国公过目。”
容穆心底一咯噔,还以为是什么不平等条款。直到从头读到尾,他才愈发沈默。
他望着那写着,婚后容栀可于宫外居住等一串条款,第一次觉得自己对容栀的爱宠远不及谢沈舟万分之一:“这会不会,太过纵容了阿月些。”
谢沈舟却恰恰相反,眉眼渐渐舒展开来,心情十分愉悦。
乌素怀解释道:“这是陛下对县主的承诺。”
容栀接过,也楞了楞。各种关于自己的保障自不必说,那丹书铁券十张……
她擡眸,撞入谢沈舟含笑的双眼,鼻尖一酸,也弯眼笑了。
……
帝后大婚当日,皇城张灯结彩,大摆流水席三日不停。
椒房殿内,烛光摇曳,暖黄的光晕轻轻洒落在地上,映出一片柔和的光影。
容栀端坐在喜床上,一袭凤冠霞帔将她衬得愈发明艳动人。那凤冠上的珠翠轻轻晃动,发出细微的声响,更衬得殿内静谧非常。
“吱呀——”一声,殿门缓缓被推开,谢沈舟周身带着些许酒气,脚步也有些虚浮。
流云见状,忙上前笑道:“陛下,现在可以掀盖头了。”
谢沈舟摆了摆手,视线从进门就开始黏在容栀身上。他嗓音带着几分懒意:“你们都退下吧。”
宫女们纷纷屈膝行礼,鱼贯而出,很快,殿内便只剩下了谢沈舟和容栀二人。
“哐当——”不知道谢沈舟撞在了哪,案几椅凳发出乒呤乓啷的响动。
容栀也顾不得什么盖头,一把掀了。左右她也不信那些,只觉得头上顶着块红布碍事。
以为谢沈舟是喝多了,她轻声唤道:“我备了醒酒汤,你过来喝些。”
谢沈舟站在原地,未动。
容栀有些疑惑,连忙起身走近,想去扶他。可刚碰到他的手臂,容栀便窥见他眼底那抹狡黠的笑意。
他揽着她的腰便打横抱了起来,眉目清明,哪有半分醉意。
他低头,看到那让他魂牵梦绕的眉眼。羽睫浓密,杏眼清冷,朱唇樱红。
越看,他眼底神色愈发眷恋:“阿月今日甚美,”他断断续续道:“如同我初见你那日。”
这样的姿势,容栀恰好能与他平视,她淡笑一声,随口道:“胡说,那日你哪有看清我,我刚准备救你,你就晕了过去。”
想起什么,她撑着他的胸膛,又好气又好笑:“陛下可还记得,那日,你叫我杀了你。”
谢沈舟怔了怔,怜爱地在她眉间吻了吻,他鼻息间带了点酒气,却不难闻:“是。可阿月救了我。”
她有些唏嘘,更多的却是庆幸。温存了片刻,容栀指了指案几:“喝合卺酒罢,说起来我还从未尝过这酒是何滋味。”
谢沈舟垂眸,也看见那红色酒壶。他顺势握住她的手,十指交缠,而后慢慢站起身,拉着她一起走到桌前。
却不是要与她共饮。他散漫扬眉,眉宇间那点桀骜又显露无遗。
如同许多年前那个深夜,她坐在马车里,突然问他,要不要一起去广济寺烤肉。
谢沈舟垂眸,笑道:“走,带上合卺酒,我们去个地方。”
想也未想,容栀便一口答允下来:“好。”
马蹄一路狂奔,容栀被谢沈舟用披风揽在怀里,不知奔驰多久,谢沈舟倏然勒马,缓缓停了下来。
扒开披风,容栀有些茫然。四周空旷,除了三三两两的乔木,便是整片的草地。
“这里是?”她转头问他。
谢沈舟翻身下马,又将她抱了下去。他牵着她,一步一步往原野深处而去。
“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。”
容栀有些讶异,环视了一圈,才涌上些熟悉感。
“竟然离皇城这般近。”少时她总觉得,这里好远,远得像是她一辈子都走不出去。
不过,容栀眸光在不远处停住,她饶有兴致地挑眉:“你建的木屋?”
几颗海棠树后,依稀能瞥见一间古朴的木屋。扫撒洁净,似乎有人定期来这里。
他从背后拥着她,吻上她的后颈,含含糊糊道:“少时心绪不宁,或者想见你时,我都会来这小住。”
容栀哑然失笑:“谢沈舟,你这是蓄谋已久啊。”
他不置可否,只笑道:“还请……娘娘赏脸。”
春夜寂静,海棠花扑簌着,在风里旋转着往下坠。木屋内并未燃着炭,容栀却觉得浑身都热得冒汗。
她的手被他禁锢着,他的吻接连落下,比任何一次都更庄重,也更靡靡。
他在她身上接连点火,并不急着往上,而是停在她的腰间,用指腹非常轻非常轻地摩擦着。
动作略微生涩,却叫容栀难以招架:“陛丶陛下……”她眼底有些迷离,只一遍又一遍喃喃着。
谢沈舟停了动作,爱抚地吻了吻她的眼尾,将溢出的眼泪吻去。
“叫我的名字。”他稍稍用力,嗓音却温柔得蚀骨。
容栀几乎用尽力气才捡回破碎的嗓音:“谢……沈舟。”
“我爱你。”他一遍又一遍,同她十指相扣,坦诚以待。
共同越至巅峰时,恍惚间,容栀听见谢沈舟问:“你这一生所求,是何物?”
容栀怔了怔,尽量显得清醒些,抚上他的眉眼:“我这一生,所求不过自由。”
顿了顿,她笑着补充:“还有你的爱。”
谢沈舟也笑,望着她,“阿月,你永远是自由的。”
她动了动手指,摩挲着他的指骨:“那你呢”
谢沈舟不答,眸色越发深沈。须臾,他翻身而上,将容栀整个人抱了起来。这个姿势,容栀霎那间失神。
有薄汗溢出,稀碎的水光落于他的眉间,她似乎听到他说。
“我是你的。”